2013年7月26日 星期五

那條隱形的界線


如果能複製自己,你願意花多少代價?2001年,美國首家「克隆人公司」宣稱,他們已成功接到第一筆複製人訂單,收費為50萬美金。當科幻成為現實的當下,新的世界迎面而來;對某些藝術創作者而言,他們原本只是伸出想像的觸角,如今卻成了未來的預言家。

讀過石黑一雄小說《別讓我走》的人,便會發現漫畫家清水玲子的作品《輝夜姬》和前者有某部分的相似之處:對自己身世渾然未覺的複製人們,長大後踏上尋找真相之路。這並非致敬或仿效,而是他們都試圖去碰觸那條「人」與「非人」的疆界。所探討的並非複製生命體的道德爭議,而是身為複製人,該依循怎樣的「自我」存活?

石黑一雄給的答案很哀傷:身為複製人的孩子們長大後,沒有逃跑、沒有忿怒,只是默默的接受命運摘下腎臟、肝臟乃至每一個堪用的器官,在這些移植手術中度過剩下的時間——他們甚至沒有後半輩子這個說法。讀過小說的人一定會疑惑:「為什麼不逃走?」來看看他們的教授是怎麼說的吧:「要知道,你們的健康是非常重要的;不僅僅為了你們自己,還有其他人。」其他人是誰?當自己的身體容許被他人(合理的)剝奪,你還是「你」嗎?


清水玲子不走這種哀傷路線,她的漫畫更尖銳、強烈也更警醒。被奪走器官的複製人並不任其宰割,而是憑著強烈的意志占據「本體」藉以復活,進而展開他們自己的人生故事。這說來有點異形噬人的概念,但漫畫中的複製人並不被當「人」看,而是等同權貴人士買的「保險」,為了怕自己出事先預備了一組「健康的自己」,既是商品,自然沒有剝奪他人生命的道德感,遭到反撲而被吞噬也是很合理的。

要說《輝夜姬》是少女漫畫,或許把它看小了,清水玲子的眼光放得很遠,藉著科幻題材逼出人性。由古至今,人們對長生不死始終如此著迷,複製技術正是為了延續生命、重獲健康,但也違背了自然法則。當科技不斷往前,我們擔得起反撲的代價嗎?《輝夜姬》的結局引了日本童話「竹取物語」作為答案:「很久很久以前,有個叫竹取翁的人,雖然在失去輝夜姬之後痛苦哭泣,但是也於事無補:『為什麼我要愛惜生命呢?她不在了之後,我要為誰而活呢,一切都沒有意義。』這麼說完之後,他連藥都不吃,就此一病不起。」



這是清水玲子的隱喻,也是告誡。竹取翁抓住不屬於人間的輝夜姬,如獲至寶,卻不知喜悅只是短暫,神明終有一天要收回祂所給予的。當人類以為自己能抗拒自然循環,跨越那條隱形的界線時,等在前頭的不是理想的永恆,而是漫無邊際的寂寞。


2013年7月14日 星期日

把第一次留給你


小花美穗的《玩偶遊戲》算是有舊作品了,認識倉田紗南的讀者們恐怕也早已長大,最廣為人知的多半是紗南熱鬧的校園生活,和男主角羽山秋人間的淡淡情愫,加上偶一為之的鬥嘴增添趣味。但每當講到結局這回事,多半的漫畫迷們都會直言:「很黑暗。」羽山受傷、紗南生病,兩人的關係陷入膠著,和前半部的歡樂氣氛完全不搭,這是怎麼回事?


但黑暗或許有跡可循,對這兩個都處在青少年時期的孩子,小花美穗相當細膩的給了他們各自的課題。羽山秋人一向驕縱自負,看誰都不順眼,是個不斷處在反抗期裡的少年,但也是整部漫畫裡最早成長的一個角色。

使他脫胎換骨的人不是紗南,是一個崇拜他的同學小森;羽山不經意的話語傷了小森的心,他憤而離家出走,羽山明知危險,仍決定要去把他帶回來:「這是我的責任。」成長不是一蹴可幾,而是慢慢蛻變而成的。這看似魯莽的舉動,卻是羽山開始懂得面對「錯誤」,邁入成長的最大關鍵。



從叛逆到安定,這是羽山秋人的成長之路,但倉田紗南的成長卻是逆向的。她看似積極開朗,個性完熟,卻不止一次想起自己曾是棄嬰的身世。襁褓時的遭遇已不復記憶,但那恐懼卻如影隨形,堅強是為了不再被丟下。這份自我的「欠缺」是未爆彈,當羽山因傷需赴美就醫時,恐懼就爆炸了。她面無表情、失去活力,還整天待在房裡疑神疑鬼,這狀態被稱作「人偶病」,說白了就是憂鬱症。

倉田紗南的憂鬱是什麼呢?她對羽山說:「變成大人,我們就不會再分開了吧。」果真是小女孩才會有的天真願望,而羽山也當真陪著她演一齣「長大了」的戲碼。最後兩人失落的發現,他們都需要大人保護,他們還很脆弱。


小花美穗所給予的黑暗,其實也就是少年小說裡永恆的命題──成長的挫折與失落。這是個黑洞,孩子們從中放棄了什麼,又選擇了什麼。不因少女漫畫的夢幻性而加以迴避,而是貨真價實的給予他們難關。說來微妙,孩子之所以孩子,正是因為那份天真和對未來的憧憬,而幻滅是成長的代價,也是驅動故事繼續往下走的力量。



青春電影「藍色大門」裡的那句話是這麼說的:「留下什麼,我們就會變成什麼樣的大人。」而《玩偶遊戲》的最後,羽山秋人決定赴美,倉田紗南在前往送機的當下大喊:「我會為你保留我的第一次的!」這句聽來太可愛的話,其實是對於往事的承諾;即使分離、即使永不相見,我們共同經歷了那些憤怒、哭泣、悸動與懊悔的情緒,那些許許多多的「第一次」啊,都不會是徒勞無功的。

可喜的是,羽山秋人聽懂了,給她一個了然的微笑。成長和青春一樣,都是不可逆的。但面對這樣的故事,面對這樣值得付出的人啊,我願意一次又一次的,把那份純真留給你。




陽剛地獄


一直避看洪姓下士事件的細節,後來還是看到了,腫脹的身體與印記,長官跪下的道歉。如果說女生廁所是小團體溫床,軍隊大概就是男人的地獄。有人痛罵那些長官:吃香喝辣時沒想到這孩子快死了嗎?

我想說的是:沒有喔。這與吃香喝辣無關,與哭泣懊悔無關,而是他人的痛苦不被包覆在自己的生活中間,如今的悔恨也不是當下的悔恨。有人說這分明是謀殺;所有的惡意都是謀殺,是賭博,賭他敢不敢出手;賭你死不死得成。沒死成的自此閉口不言,或變成另一個欺壓者。死成了,就是這樣,他們的道歉只是因為世俗眼光的「我做錯了」,不是因為「我殺了一個人」。我想起栢青寫過一個相當貼切的句子:「怎麼理解團體生活?我首先想到的,是殘虐。」

是殘虐。

2013年7月10日 星期三

寫作的義氣


那時我們都在發夢,想辦一個72小時瘋狂寫作的營隊;想開一家文學甜點店,一份蛋糕搭配高翊峰的《烏鴉燒》打七折;中了樂透就來當國藝會廣發補助,諸如此類,夢話即瘋話。而我的夢,格局小些:想靠寫作養活自己。願意給機會的都是神,卻把自己都給寫掉了;那些字像衛生紙,用過即丟,每寫一句就想起海明威的怒喝:「這和賣淫沒有兩樣。」但這憤怒,也只有費滋傑羅值得起。

案主A,愛以創意人自居的那個,來電從不問在忙嗎,而是這很趕、我很急、快一點好嗎?幫著收了幾次尾,價錢卻隻字不提,委婉問起,對方安靜幾秒後只笑:作人別那麼計較。那個空白、那個懸宕,有什麼東西如騾子拉車般給踐踏過去了。是手心向上和向下的交界。有些話只容當事人來說,其他人講了都是剝削,只分包裝精美,或否的。

於是就這樣拖著、賴著,一張支票熬了兩年才來。我說那真是在做義工,能領幾個子兒當車錢算幸運,大多時候空著手出來還得裝開心,假充實。一個朋友罵得好:這妳自找的嘛!他還真當那是妳份內事。但那義字不是義務,是我發夢又發瘋的義氣。寫作的義氣值多少?我略略的算,大概就和尊嚴差不多吧。


少女媽


年過五十,我媽竟漸漸少女化。愛上草莓櫻桃等粉色系小物,專挑碎花長裙穿,東區某家鬆餅店被她提了又提:「裝潢好可愛喔。」全家狐疑,問她想去嗎?又趕忙說沒有沒有。誰信啊。

或許這與年齡無關,只是日子穩了、安康了、孩子大了;肩膀一卸,沒料卸出太多年輕想望,落了地來不及收拾。我媽來自大家族,人多口雜,小孩個個都趕著自立,她來不及少女便成婦青春期裡斷了頭的念、沒敢想的夢,如今一一活回來

少女是物質的,無外貌恆產可揮霍,所幸還有食慾;吃是抵達過往的最快一條捷徑。她精緻糕點搭配厚厚鮮奶油,這不難,但老媽性格卻常來擾亂買來馬卡龍她只咬一口,硬要全家傳著吃;帶她逛街喝貴婦下午茶,換來一句:「妳以為妳賺很多喔。」好說歹說都到門口了,見要10%服務費轉頭就走。這不能怪她,當個一輩子都在(免費)服務別人的人,此時大概覺得自己真虧大了。

少女媽活得很實際,那裡頭卻有忍不住向外看的天真。可愛的辛酸,她想教我怎麼當個媽卻始終沒門,就換我來教她怎麼當個少女吧第一件事情就是:請只為自己想。


2013年7月4日 星期四

部落格神明


我喜歡臉書,但又有點害怕是否失去了個人的完整性,記憶被截得斷斷續續,想起一句好話以為是A說的,結果是B,回頭去驗證卻已不可得了,撈幾個字比撈針還難,落了地發不出聲響。部落格就沒有這個問題,日期是門牌號碼,寫部落格的人活在線性時間裡,無論願意不願意,寫或不寫,都保留了某個風景裡的自己,某個缺口裡的苦樂。

白蘭琪說她依靠陌生人的善意過活,我則依靠他們的部落格過活,哪句話能敲開我,我就拜誰的人生;每個網址都是一座廟,他們焚燒自己成為真正的神,在那煙裡能看見的,就都是我的了。當然也有失望的時候,一個很喜歡的年輕作者出了書,後來再寫出來的文字竟靈氣消散,像擦玻璃,原先那股晶瑩味一下就被胡亂抹去了,其實也沒有不好,只是就「不是」了。神給的那隻筆被收回了嗎?我想這毫無疑問是個恐怖故事。

太愛一個人的時候,就去看他的部落格,專挑那種早的,仍為小事發怒憂鬱,還浮著做作之氣的時,是盆剛剛好的冷水,均衡一下此時恨不得朝他飛撲過去的凶猛,一種不太實際的抵抗。而一個不寫部落格的人,我還真不知道怎麼愛他。

精神病院


其實沒人那樣叫它,我們通常都說,療養院。像是個暫時的居所,別擔心,病養好了就出發。但暫時停留的人只有我們,我和我媽走近櫃台,盯著佈告欄尋找親戚的名字,隱去了中間的那個字,讓搜尋變得很困難,人生大抵就從這裡開始拐彎,抹去一個字、抹去理智、抹去人際關係,沒有人再認得出你,就停了。

於是會找上門的都是自家人,踏入那裏之前我抱著很多想像,例如一本詩集名稱,馬奎斯小說裡上錯車的女子,從沒看過的飛越杜鵑窩。但都不是,T從病房裡走出來,叫出我的全名,她一日三餐、定時服藥、準時九點就寢,還和其他人輪流打掃廁所。重複不能使她幸福,但可以讓她重新作人。我把紙袋裡的麥當勞拿出來,已經冷了,附近的病人全圍上來,伸手偷捏幾根薯條走,我們只得守在旁邊。T喜歡吃,這類食物讓她心情很好,一邊吃一邊和我說謝謝,謝謝妳來。我媽給她紅包但她拒絕,我驚訝都已經這樣了為什麼還要客套,人的生存本能裡應該沒有這一項啊。

護士走過來說T很乖,「雖然還是討厭洗澡。」在那樣的年紀裡,我曾向她哭鬧過要吃麥當勞嗎?現實太巨大根本容不下一點想像,我忽然非常想哭,看著T心滿意足,把指頭上最後一點鹽舔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