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9月30日 星期一

熱天午後






熱天午後,晃蕩台南。
永遠放得不夠的假期,不斷想遠行的人生,就停在這裡。

2013年9月25日 星期三

女兒賊


簡媜寫過,母親曾毫無預警出現在她宿舍門口,端上一鍋豬腳當作「成年禮」,沒有手機的年代,光是想母親究竟等了多久,就令她愧疚又心疼。但換了我媽,恐怕連這點自責的時間都不給,往往人都在樓下了才打來,「就是要突襲妳!」見我一臉邋遢相,她很是得意,手裡提的不是豬腳,是衛生棉,「這超市都有賣啊!」我大叫。我媽早撲進門把床單被套全拆了下來,扔進洗衣機:「妳有記得買過嗎?」她說對了。

媽媽說的話都是對的。衛生棉下面壓了兩盒水果,切好冰過的,是爸爸的手藝,叉起一塊送入嘴裡,坐看我媽洗刷浴室。出門在外,真該配置一台鐘點媽咪,她連抹布拖鞋都自備了,邊刷邊嫌髒,「這樣誰敢娶妳?」以前人說女兒賊,講的是嫁出去的女兒掏空娘家,我連這身分也搆不上,充其量只是隻,沒斷奶的小賊吧,「給你們養啊!」我涼涼的說,我媽搖頭作昏倒狀:「妳爸說妳們都是賊包啦!」講的是我和我妹,另一隻留守的小賊。爸爸的話,嗯也是對的。

簡媜母親端來的是豬腳,我媽卻把她整個人都端來了,這絕對不是成年禮的好選擇。想到這,小賊決定要下樓買瓶可樂,等鐘點媽咪打掃完畢,就當個一天的乖女兒吧。

廚房裡的自我收拾學家





煩躁的時候就去做菜,剝除外皮,拍打蒜頭,苦瓜切得細細的再燙過,蔬菜用流動的水沖洗,伸出手指測量蘿蔔的耐性;煩躁的時候我做菜給自己吃,沒有人在背後追趕。

還在花蓮時去朋友打工的咖啡店,她要作杏仁瓦片,大家搶著幫忙攤麵糊,在盤子上壓出圓形;麵粉的溫度、杏仁的觸感,我們窩在咖啡館低矮的沙發裡,像一群在海邊堆沙堡的孩子,專注到忘記說話。過一會朋友從廚房裡走出來,略帶歉意的問很累吧?

「不會。」我說,好久沒這樣了,「腦袋空空的,很舒服。」

後來我不斷尋找那一種空,將頭暫時倚在一種專注的技藝裡,淺淺的托著,不去想曾經,不去管以後,只有當下。做菜是最接近的方法,我喜歡看料理漫畫,美食小說,常常覺得食譜是全天下最有用的工具書;一匙鹽,半杯米,再過個油,想變成什麼樣的形狀,就該有什麼步驟,食物誠實反映內心。從熱炒到義大利麵,從炸什錦到便當菜,見過的人除了驚訝外,還做出了「很賢慧」的評語,但他們其實一口也沒嘗過,也許我把排骨煮成石頭呢?這句話裡藏了對一個女性的傳統想像,值得按讚的生活美德;但很遺憾我沒有收拾一桌菜或一大家子的能力,站在熱烘烘的爐灶前,我只能收拾我自己。

永遠的夏季居民


死亡是漫長的告別,是一個巨大的謎語;對亡者獻哀,為生者撫慰,更是文學裏永恆的主題。面對至親的離開,我們不斷在心中告別,進行一場場的演練,但說到底,這都是生者的儀式,往往在告別之後才發現,自己的每一個動作、思考,生活的細節裡,他都在。不可能忘記的,往事的影子欺壓上來;你走出門去,陽光燦燦,笑語喧嘩,但你知道:你已是一個重新活過的人。

佐野未央子的漫畫《沒有你的樂園》便在這樣的基調裡展開故事,女主角十萌年幼喪父,和母親相依為命,她卻遺傳到攝影師父親熱愛自然的性格,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,馬奎斯有句話說得好:「這個世界太新,很多事物還沒有名字,必須用手指頭去指。」對小女孩十萌而言,她正處在這樣日日指認,給予「世間的名字」的過程裡,生活是她的遊樂場,宇宙是她的玩具箱,她張著純淨的眼接納世界,給出定義。這是從小父親培養而成的眼界,也是留給她最重要的寶物。


花鳥蟲魚獸,以及所熱愛的人們,攝影師用相機捕捉一切,她則用眼睛按下快門,那被形容為「黑曜石」一般的眼神,隨著歲月推移,認真檢視當下生活的每一刻,漫畫中大量描繪十萌如何從一個小女孩長成青少女,歷經校園生活、K書、入學考、社團活動,當然也有少女的戀愛煩惱,以及最重要的,如何在數不盡的未來中選擇一生的志願?這些成長中必經的大小事,她都專注且珍惜的一一凝視,痛快感受,每一天都是新的練習。這種緊貼時間而行的生活樣貌,也讓這本其實並不算熱門的漫畫,泛著溫暖、療癒的光澤。

十萌的特別,絕大部分來自於突如其來的喪父,如母親所言:「沒有見到父親遺骸這件事,對女兒而言,讓他成了永遠的夏季居民。」夏季是屬於父親的,也讓她早早脫離小女孩的幼稚,不斷的在心裡反芻生與死的奧秘。這樣的十萌,愛上了有如兄長般陪伴身旁,父親的弟子一椰;說是兄長,繼承師父遺志的他,更像是父親一般的存在,一路看著她長大,在她與母親身邊組成新的家族關係。雖然十萌口裡說著「不需要兩個爸爸」,但她的確在一椰身上尋找父親,創造不曾有過的時光。



於是這場戀愛注定要夭折,一椰在十萌身上看見青春的美好,但也因此更加確定,自己早就是不再年輕的大人了,時間的河裡他只能望著,不能涉水而過。讓我們回到「沒有妳的樂園」這個其實非常詩意的書名,也是疑問──沒有妳之後,還是樂園嗎?

但當我們隨著情節推演,看見了十萌的喜怒哀樂,歡笑憂愁後,才赫然發現這是一架家庭攝影機,父親藉著一椰(以及讀者)的眼睛,捕捉了一個女孩從小到大的珍貴紀錄。最後一步,放手。





到了最後我們才發現,這根本是一場亡者的儀式,也是來自遠方的祝福。當女孩真正走出門,當夏季的回憶裡不再只有哀傷,當夏季的樂園沒有了妳之後,我才能放心離去。


2013年9月16日 星期一

怪咖的生存之道


棉被不折,衣服不換,頂著鳥窩頭的少女坐在垃圾堆裡彈鋼琴,彈的還是貝多芬的奏鳴曲,躺在屋裏的千秋真一看呆了,身體一動,碰倒了旁邊(不知放多久)的飲料罐,一群蒼蠅隨即大量湧出……誰說彈古典樂的女孩最有氣質?這樣「好優雅」跟「好噁心」的巨大反差,便是漫畫「交響情人夢」的基調,由漫畫家二之宮知子創造的超級怪咖少女「野田廢」,完美的向我們展示了古怪的最大值,此後無論她怎麼邋遢、胡鬧,飛撲亂滾亂咬,對心愛的學長死纏爛打,都只是小菜一碟罷了。她是這本漫畫的靈魂人物,絕對可以榮登漫畫史上最可愛的變態。





可愛的變態,二之宮知子似乎酷愛這類角色,舊作《綠色心情》說的是一個都市女孩愛上農家男孩的故事,一見鍾情之後決定寄居他家,卯足全勁把自己「嵌入」那個農家媳婦的位置,當然整部漫畫的笑點就在那過程裡,如何削除自己卻又頻頻碰壁,最後所有的洋相都出盡了,才被男孩一把抱住說不要勉……總之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。

但這角色像陶土似的被重新捏塑,就成了野田廢,一個窩在垃圾堆裡的「鋼琴宅」,不愛參賽也不出國深造,只是專注在自己的音樂小世界,一彈起琴來就沒日沒夜,她的夢想不是當音樂家而是幼稚園老師,她的熱情沒有任何目的性。



天才不應該只表演給自己看,太浪費了。受琴聲吸引的千秋真一把野田廢拉出門,帶著她去法國深造,走在「天才鋼琴家」應該走的道路上。但這是千秋理想的藍圖,不是野田廢的;音樂學校裡人人都是天才,每一天都跑在前頭,那是野田廢難以進入的世界,她無法和同學溝通、談心,教授還稱她「小嬰兒」,在個人主義色彩極重的這個國家,不把她當作一個成人看。

怪咖有自己通往世界的方式,野田廢第一次和千秋合奏、聽見他指揮的樂團演奏時,脫口而出的是:「我好想回家彈琴……」當她到了法國,聽見被譽為天才少女孫RUI的琴聲後,也作了同樣的事,說的卻是:「我沒法和她彈的一樣好!」怪咖之所以怪,是因為她毫無動搖的屬於自己,不是誰誰誰;當追趕成為一種義務而不是本能,完整的小世界被鑿了缺口,她忽然就失了力氣。





而這部漫畫要說的或許是,一個怪咖如何將自己「嵌入」世人所認定的天才邏輯裡,她必須出國比賽,登上各大媒體,辦發表會,讓世界看見她的才華,但話仍要重新說一次──那是千秋真一的人生,他愛上的也是垃圾堆裡的野田廢,不是光芒四射的孫RUI,該如何從這迷陣裡抽身,保有那純粹不移的古怪?

這是怪咖的回家作業,也是漫畫家二之宮知子的功力所在,試圖讓野田廢在通過他人的世界後,再次返還自己。而我最念念不忘的一幕,不是她終於穿上禮服,登上耀眼舞台,而是坐在音樂會的觀眾席裡,她雙眼晶亮,當他人的音樂直抵內心,倏然伸出手來,彈奏無人知曉的快樂。




營期


醒得早的時候都沒好事,有時是在嶺頭山莊的大通鋪、真理大學的女生宿舍,若要追溯到最早,該是在嘉義社口國小的教室裡;碎石地面冰涼,將桌椅搬開,睡袋一鋪,或坐或臥都隨你。我總睡不好,就著隔壁的鼾聲起落數天光,撐到不行了才朦朧睡去,夢都還沒開始作呢,就發覺身邊人窸窸窣窣全醒了,早晨像蛇一樣鑽進我們。我摀著嘴怕口氣難聞,舉手一看錶,天啊才五點半。

整個大學我都泡在這樣的營隊時光裡,大地遊戲、團康、營火舞,青春輪番替換上陣。身為隊輔,面對學員時我常常只有那幾招:假嗨、裝嗨,大家嗨起來!長久下來那成為我給人的第一印象,當然也有人不那麼作的。只是不把自己放在那樣的位置上,我便不知該怎麼掩飾。我是個只有一種表情的演員。

後來有人對我說:「我好難想像那樣的妳。」我說我也是。搞不懂怎會明明厭棄,又一頭栽進團體生活裡。但我非常喜歡營期時,從日常切出來的那幾天。與世隔絕,所有的紛亂裡只需專心做一件事,讓他們開心。總讓我想起初次上營時,一切都陌生有趣,圍著圈圈坐看營火搖曳,眼底流離;這個世界還太新,我捨不得用手去指。


理想中的剪髮店


來到一個新的小鎮,建立一種舊的習慣;深夜吃飯、清晨睡覺,走到一樓才想起該把門鎖好,沒有什麼想法的日子裡,馬齒徒長,頭髮也是。世界末日的前一天,我搭車去公館,對朋友推薦的設計師說:「請把我變成另一個人。」聽見他下刀的猶豫,喀擦喀擦,這會不會是個花了2000塊就無理取鬧的奧客?整個冬天我在那裡走來走去,捏著錢包,一間又一間的試。還沒來得及死心,末日就結束了。

於是走進了小鎮的剪髮店,200塊洗加剪,這個價格不會讓人再抱著什麼時尚夢,年輕媽媽坐鎮,揮手把小男孩趕開了;客人的座位是他的作業桌,那200塊大概就是他的學費,這樣一想,忽然覺得很值得。洗頭、沖水我都閉著眼睛,任剪子在我頭上流過,沒有人會問妳今天想怎麼樣,就是這樣。不再向她賣力描繪那個想像的自己,毫無期待的時候,忽然就睡著了。

或許我需要的是這樣一間店,時時在裡頭修剪內心那是沒有薔薇的花店,翻店內的幾本時尚雜誌,看見2009年的田中美保對著2013的我微笑,我超前妳了耶。我說。喀擦喀擦,時間慢下來,在確定這裡沒辦法把我變成誰誰誰之後,便意外的擁有了我自己。


2013年9月5日 星期四

失明前我想練習的


一種練習,緊緊盯著白色牆面並追蹤幾撮黑影,那並非視線殘留,而是小小的金魚,在眼睛裏迴游。花了很長的時間只是看,看它什麼時候乏了,手指一捏便像取鏡片般揀出。想像中的乾淨很難抵達,髒也不是只髒現在,忍不住在眼前揮手,走開走開。金魚遂成飛蚊,自顧自的把世界咬下一口。

身為一個打從幼稚園起就近視的孩子,飛蚊症也只是意料中的事。搞笑漫畫裡有個形容叫作「眼鏡才是本體」,我就是它的菟絲花。翻閱兒時照片,夾在一大群光潔面孔中,我的臉不是臉,是近20年來的眼鏡進化史。偶爾從鏡框和臉的縫隙中望出去,像從峽谷裡看天空。半年一次的定期檢查,我坐進診間就問,我會瞎掉嗎。醫生不笑也不罵,只說:妳應該看遠一點。

我差點以為那是什麼人生忠告。但那只是一個眼科醫生最實際的建議,再多也沒有了。例如妳想換顆眼球嗎?我這裡有一批好便宜的。這也不是作不到嘛,看遠一點。回家路上我止不住的憂鬱,畢竟這檔事並不浪漫(誰想當我的眼啊),像自黑暗中起身,再抓不準事物的距離。愛人的輪廓、想望的遠方,世界的殘影,我又忍不住揮起手來,再見再見。


所有人都在結婚


終於到了一個所有人都在結婚的年紀,原本以為散漫的人際關係和過長的求學生涯,能助我逃過這一劫,但日子再遠也有個折返點,轉往規矩人生Y也栽進這劫數,她預定年底結婚,我笑說我的6600姊妹價終於可以包出去了,一旁的K鬧著問那我呢?「同志結婚當然一萬起跳啊。」我說,「你跟Levin湊一對好了省得我失血兩次。」K沒好氣的回,我們撞號啦。

但這一切都只是K的預言,他曾說長大了的啟示,就是這些異性戀女孩都將離自己而去。換了以前我一定拉著他的手說,怎麼會你還有我。但現在我不說了,承諾是紙作的戒指一吹就散。臉書上好幾個女孩抱著嬰兒嘻嘻的笑,發誓不嫁的、討厭小孩的、說以後老了就一起住的。她們都在餵奶唱歌,臉龐都還那麼稚氣,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們曾坐在同一間教室上課。

身體裡懷有的那枚指針,結婚、懷孕、生子,滴答滴答。我可以拒絕,但我不敢將那當作一個誓言。母親說她生下兩個女兒後,祖母唸她沒生男的,死後嘸人拜啦!非常Local的詛咒。偶爾我害怕K語氣裏的放棄,只得勾一勾手坐著聊天,是仍和Y廝混的時光。在這所有人都在結婚的日子裡,假裝那只是一個話題,而不是未來可能的某一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