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6月30日 星期日

最危險的邊緣


少年水橋蒼睡了一覺醒來,感覺下腹部微微悶痛,他不以為意,走進浴室裡洗澡才發現,自己的下半身竟變成女性的身體,他失去陽具、換上子宮和陰道,而且正在流血。他的月經來了。

這個說來奇幻,彷彿卡夫卡小說《蛻變》的青春版開頭,是少女漫畫家水城雪可奈的作品〈放課後保健室〉,書名看似有點色情意味,卻是一部用奇幻包裝的「跨性別」漫畫,水橋蒼始終為自己半男半女的狀態所苦惱,他的性別認同障礙,正是一種自我的逼視;女人不一定要愛男人,愛了男人也未必得當女人,「生而為人,我是誰?」這雖然並非故事主軸,但不得不說,這麼有「性別意識」的少女漫畫真是令人驚訝。



在漫畫史上,這類性別倒轉,「裝錯身體的靈魂」的作品並不少,不過多是為趣味或賣萌而做設定,鮮有深入討論其中意涵的。與其說水城雪可奈不與庸俗為伍不如說她走了「偏鋒」,略過那些甜美、爆笑的夢幻泡泡,而在這個架構上去探討「人究竟可以作到什麼地步?」埋藏的議題很嚴肅,也將角色帶入一種完全不「少女」的境界裡。

回到〈放課後保健室〉的最後,半男半女的水橋從疑惑到抗拒,最終接受的過程,竟是胎兒在母親肚子裡的自我辯證,當他決定自己該怎麼活的那天,也就畢業(出生)了。同樣,沒辦法過自己那關的「同學們」則走向退學(流產)的命運,這些未成形的胎兒,預習了來到人世的所有喜怒哀樂,此舉也讓故事從「奇幻」一扭而成「科幻」。看到這裡,忍不住發出了「天啊你到底在想什麼」的呼喊,是錯愕,也是讚嘆。



小說家格雷安‧葛林曾說他偏愛「事物危險的邊緣」,我想水城雪可奈也有那麼一點味道在,她在失戀巧克力職人裡塑造了一個超級癡心的甜點師傅,為了追求已婚的初戀女友沙繪子,開了一間巧克力專賣店,既然舊情已逝,那就用甜點挽回,挖空心思作出沙繪子喜歡的口味,還替她作結婚蛋糕、聽她大談戀愛史。甜點師傅不難過嗎?不,他是這麼描述愛情的:「巧克力是藝術,藝術是為人生增添色彩的重要花朵;但是戀愛卻不是藝術,而是人生本身,戀愛是既殘酷又污穢不堪的東西。」無望的愛是內傷,只能說給自己聽。但越受傷越要忍耐,越痛苦越要沉著;儘管醜陋,也想抱著它活下去,這不就是人生?


愛得越純粹的人,越危險。水城雪可奈的作品裡處處可看見這類角色,那份愛不一定是戀情,可能是慾望、困惑,或者想要成為另一個人,這份執著看似天真,卻將故事從少女的輕盈拉往人性這端,增添了文學性。葛林的危險是矛盾,水城雪可奈的危險是純粹,而他們都同意一件事──最危險的邊緣,是人。

2013年6月20日 星期四

青春苦短,少年少女戰鬥吧!



漫畫《蜂蜜幸運草》描繪了一群美大學生青春歲月裡的喜怒哀樂,看似只是個普通的校園故事,但其中最大的亮點,是女主角小育背對人群,不斷在畫布上作畫的背影。她年幼失親,個性害羞畏縮,有人際障礙,但一遇上繪畫就彷彿著了魔,獨自一人關在畫室裡,只靠飲水和吞嚥麵包度日,創造力如洪水般在她身上噴湧而出:「我的靈感源源不絕,我抓住靈感而給他們適合的姿態,我想打開更多箱子。」如此活靈活現,遇到瓶頸而苦惱的藝術家們肯定很羨慕她吧。

漫畫家羽海野千花大概也這麼想,她透過小育之眼,深刻的將一個「天才」描繪出來,這個天才不是單純的角色設定,而是整個生命的奉獻,引導著劇情走向,除了讓周圍的朋友們開始對人生有了疑惑,出現「我能作什麼?」、「未來呢?」等內心思考,也使這套漫畫不流於一般的青春校園故事,更重要的還有,愛情。



如果說少年漫畫的三大法則是熱血、友情、勝利。那少女漫畫除了愛情、愛情,大概還是只有愛情,所有的考驗都只為了遇見你,排除萬難只為有情人終成眷屬,這幾乎是一定的通則,沒什麼不對。但在《蜂蜜幸運草》裡,對夢想的執念竟強大到壓過了愛情,小育沒有選擇愛她的或她愛的,而是以藝術家的姿態,選擇了最能支持她完成夢想的人。接下來的人生不是為愛,而是為了夢想繼續戰鬥下去,徹底推翻少女漫畫的愛情邏輯,青春故事只是表面,小育的意志才是真正的核心,這看似岔出框框外的一步,雖讓許多漫畫迷難以接受,卻完整展現了羽海野千花的價值觀。

戰鬥中的小育正在起飛的途中,到了新作《三月的獅子》則搖身一變,成為孤獨的將棋少年「零」,年僅14歲的他投入棋士的世界,和長他許多的大人們爭得你死我活,可說是已從「起飛」邁入了「持續飛行」的階段,正式踏入了戰場。

這其實是一個非常容易被描寫成熱血漫畫的設定,也比較討好,但羽海野千花沒有選擇輕鬆的道路,剝除了青春的外衣,而選擇了貼近日常的寫實路線;飲食、生活、對局、練習,大量且細緻的描寫日本棋士面對敵手的心理掙扎,棋盤之外的人際曲折,有的棋士拚命吞食葡萄糖以補充養分,有的連連落敗仍得保持風度,勝敗乃一念之間,四尺方格卻浩瀚無垠,他們的世界那麼小,心卻必須那麼大,不然怎麼容納得了那麼多疲憊晦澀的情緒呢?




這當然早已跳脫一般漫畫格局,往嚴肅的人生命題偏過去了,但誰說不行呢?不論少年少女,羽海野千花全力描繪而出的是「夢想的殘酷」,輸家痛苦,但贏者也沒有喘息的餘地;那是超級月亮的暗面,是滿手鬼牌的的賭局,過了一層地獄後迎來的不是天堂,而是下一層地獄,人生沒有輕鬆的路好走,儘管跌跌撞撞,少年少女仍是會戰鬥到最後一秒鐘的吧。

認命


身為算命館小開卻偏偏很鐵齒,聽來像是什麼喜劇電影的設定,但這就是W,我笑稱他可以照三餐定時卜卦,W說從有自主意識開始就決心不算命,也阻止家人爆他命運的雷。但生辰八字都在那,彷彿已搶先看了部還沒上映的電影,見人還盼著後頭情節,怎能耐得住不插話?我難免氣結的想:這樣的出身不好好利用,簡直是浪費。我不想浪費,央著W當了幾次中間人,說我命格如何,前程如何,換得一臉恍然大悟。我迷信嗎?他說算命不是迷信,是話術。畢竟一生都擺在那裡了,隨人去說,「拉保險的還更有憑有據咧。」

害怕被命運凌駕,就得先認清。後來我和Sodom一起去命相館,他是專業的被算命者,指點我給錢得用紅包袋。負責填單的婦人聽了問題就皺眉:「不畢業要衝啥?」不工作不念書不結婚……那妳要幹嘛?問這樣順不順,怎麼會順。好明快咬斷所有疑惑,揮手把我們都趕走了,想清楚了再來。

算命是話術,我們卻連被騙都沒門,站在炎熱的街口無處可去,正是因為不知道路,才要找路啊?無功而返,始終見不著命運的那個午後,或許是在告訴這兩個迷信的孩子:如果認不得自己的命,那就別認命。

2013年6月5日 星期三

愛的宇宙


時差是我們的界線,好青年工作時我在作夢;我在工作時他則忍著睏意等待,說來真是有點不好意思。但作息統治我們,形成一個自然的邏輯。我負責逛菜市場,買進他下班時可能撲空的蔬果,穿著長裙在那條街閒晃,並盡責的為他描述他看不到的風景。菜攤的老闆是否也曾覺得我是人妻什麼的,一買便一大袋,且絕不是為了做生意,因為我曾問他這是番茄還是柿子。

買菜,倒垃圾,洗衣服。他回來則負責把這些收齊整,換上新的袋子,碗盤疊放,摺衣服,檢查快過期食物。偶爾試試新菜色,那就是消夜,或吃掉我中午的失敗作。他也一定記得,倒掉我匆忙上班而不知放置多久的那杯茶,喝了會壞肚子,而我常常也覺得沒關係。

一天一天,這裡多了他新買的果醬吐司;那邊好幾罐我特價時買的調味料。棉被我永遠不會摺因為反正晚上還要蓋,但睡覺前都很樂於看到他已經摺好了,更樂於跳上去把它弄亂。互相提醒對方撥鬧鐘和充電,而每天我早上睡遲了都一定怨他:你出門前幹嘛不一巴掌打醒我。

大概就是這樣,兩人互斥的小宇宙在某處銜合時,才真正感覺到,是在一起了。


償還


有時覺得路走到底了,卻總有隙縫可鑽;身上籌碼所剩不多,仍是下好難離手,寧可多抽一張機會牌賭手氣。如我左拖右磨,硬是不肯將人生大富翁的這局棋再往前推進一格,念完大學還不夠,還擠進研究所裡耗去幾年光陰,連那一丁點青春的尾巴都燒乾了。看似高升實則倒退幾步,手持學生證的日子不斷延長,身邊的朋友群也分作兩端,早早踏入職場的罹患工作倦怠症,靠每年出國旅遊緩解,但此病無法根治,休息是為了更長遠的路走到死;另一端則是延畢再延畢,休學還可以復學,時間是凝固的窗框,望出去總是同一片風景。

兩者都不是我的人生,兩者我都不想要。於是中間就散了,說的好聽,也是和大多數人選擇了一樣的路,但我起步遲,坐在辦公室裡常心生惶恐,沒有同年齡的利索,更沒有年紀輕的夢,大多時候我只是安安靜靜忍受一份工作。或讓工作忍受我。奇妙的是總有人問:「妳快樂嗎?」我想那不是個問句,畢竟快樂都是比較出來的,但確實也為此苦惱過。後來想通了:就當是償還那些不切實際的日子吧。夢作完了,總要來盤點欠下的債。既是還債,那麼快樂與否,也就不太重要了。


不存在的幽靈


幾乎所有學校老師對我的評語都是「不愛說話」,無論前頭還拼湊了什麼,唯有這句才是真意。我曾在講台上張嘴足足五分鐘,唇齒暴突,卻什麼也沒有,一場拙劣的默劇。也真虧那時的同學善心,沒在三十秒時就轟我下台。但要和真正不愛說話的人相比,我還差的遠,他們是不想,話只留在重要當口去說;我則是「不擅」,愚鈍與懦弱並存,換來一張僵硬面具,見了人不叫,有問題不說,連舉手要去廁所,也被那張死活不開的嘴逼迫,熬到下課。

也不是真不開口,多是當隻應聲蟲,誰講了句什麼就跟著:好好,對啊,就是嘛,萬用詞彙則是「真的!」語尾別忘了拖長。這種話說多了,沒人會把你當真。同學一場,像熱烘烘的校外教學,所有人都心滿意足上了車,唯獨我。

不說話的人是不存在的幽靈,不在場的在場者,注定沒有人會留住你。我不太甘心,找了一兩個同樣性格的女孩子作伴,親親熱熱倒真也像一回事。但幽靈就是幽靈,一下就散了,畢竟連你都不太瞧得起你自己。

不說話的日子像一個洞,我把頭埋在裡面;不必擔負誰的上一句話,陽光特別真實,連幽靈也長出腳來。但那也是直到現在,我才明白的事。


說點什麼


說話不是藝術,是表態;但往往不是為了給誰看,而是一種「我在這裡」的直接證據,一張嘴不開,唯恐自己白來了一場。舉凡訪談、講課、論文口試或頒獎典禮,我害怕任何要你「說點什麼吧」的場合,無法信手捻來,只得心懷小抄,時時刻刻把那「什麼」揣在胸口,字句蒸出汗來,鎮日都敗壞在這上頭了。這樣說出來的話,自然沒什麼意思可言。L和我一樣口拙,沉默使她屢遭誤解,我見過她與人爭辯,那不會是一場有邏輯的談話,眼淚鼻涕齊出,逼急了迸出一句:「我說的出來又何必寫。」好蠻橫,又好軟弱的豎了白旗。

但太多人能寫,更能說,上天指地,垃圾話裡都瀝出鑽石。我一天下來說出口的話,大多是擠出來的,維持最低民生需求即可。那話也真像牙膏,說完了,場子還沒散,恨不得拿來剪子破了肚,看看還能掏得出什麼。但大多時候我總坐在那裏想,半是敬畏半是羨慕:為什麼他們總有這麼多話好說。

有些人只聽不說,有些人則只說不聽;有些人活得像一句廢話;而有些人絕食臥軌,拿後半輩子當大聲公吶喊,最該聽的人耳朵卻養了水母,從一數到十,便飄飄蕩蕩的走過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