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6月12日 星期四

日常生活的愛以及想像


我非常喜歡美國作家瑞蒙‧卡佛,他的短篇小說總是簡潔有力,道盡生命的無奈卻又賦予了足夠的溫度,冷熱間互相交替;有真實的殘酷,也有悲傷的溫柔,偶或帶點冷調幽默。其中的一個短篇,寫一對夫妻的兒子在生日前夕慘遭撞死,兩人傷心之餘卻不斷接到惡作劇來電──原來是妻子替兒子訂了個生日蛋糕沒去拿,麵包師傅以為被惡整了憤而回擊;一個是喪子心碎的家庭,一個是靠手藝掙錢的師傅,誰都沒錯,錯的是命運。

但這個看似悲傷的故事有個溫馨且出乎意料的結尾,傷心欲絕的夫妻衝到蛋糕店,原本是想興師問罪卻忍不住哭了起來,他們三人就坐在熱烘烘的廚房裡聊起來,「能把人餵飽總是比較好,在任何時間,麵包的香味也總是比花朵來的更好。」在這篇小說裡,麵包不只是麵包,而重新活下去的實質力量,吃吧,踏實的美味一點一滴喚醒生命:「他們不斷的聽他說,不斷努力的吃。他們把黑麵包吞了下肚。在日光燈底下,屋子裡亮得就像白晝。他們聊到了清晨,窗戶上已經透出灰白色的天光,他們還不想離開。」這是小說的結尾,它的篇名是〈一件很小、很美的事〉,那是什麼?當生命出現缺口與折磨,或許只需要一件很小的事情……生活失了序,唯有日常能拯救日常。



初初看到新銳漫畫家穗積的作品時,心中也湧現一股如讀到瑞蒙‧卡佛似的情緒。被譽為天才少女漫畫家的穗積,出道不久,就奪下日本宝島社評鑑「這本漫畫最厲害!2013」少女部門第2名。她的出道作《婚禮的前一天》為短篇集結,描繪看似平淡的日常生活,卻總在結尾予人重重一擊,能在這麼短的篇幅裡巧妙利用伏筆,在結局作出轉折,的確相當厲害啊。那不是爆炸性的擊沉,而是讓人回過神來,感嘆「原來如此啊……」的傷感與不捨。

在同名作〈婚禮的前一天〉裡,一對男女談論著隔日的婚禮、逝去的父母親,日常的作飯談天就寢,時間在短短幾格分鏡裡緩慢的移動;那樣的親密,很難讓人懷疑她們不是一對情侶──但隔天,也就是婚禮當天早晨,男人送女人上車時說了一句:「幫我跟姊夫說謝謝,讓妳陪我最後一個晚上。」



最高明的文學作品,就是用一句話將原本的場景徹底翻轉,故事的張力爆開,讀者此時才恍然大悟,原來這兩人竟是姊弟啊。那麼前頭的那些看似親密的對話,並不是即將結為連理的喜悅,而是即將分離(姊姊要嫁做人婦)的傷感了。在穗積的漫畫裡,除了蘊含著對日常的情意之外,還有逸出框框外的巨大想像;以實際的生活去掩蓋底層的哀傷,將時間逆推或往前,創造/想像出一個「如果能……就好了」的空間,更突顯其情感張力。

這樣的操作,在文學裡不難看見,但以圖像為主的漫畫也能運用得淋漓盡致,充滿節制的美感,真是她的高明之處啊。如果說瑞蒙‧卡佛寫的不是小說,是人生的話;那麼穗積的漫畫,就是再好也不過的文學作品了。


一封信,給親愛的地球


提到「熱愛地球」的漫畫,腦袋裡浮現的當然不會是什麼環保議題種種,大概會是吶喊著「愛、勇氣、正義……」等等變身格鬥系列,少男少女揮舞著拳頭與裙襬,態度是那麼正義凜然,那麼捨我其誰,畢竟、畢竟敵人的目的那麼明確,「我要征服地球!」的老派台詞,往往伴隨著一長串更老派的笑聲,然後就,就沒有了。喂喂,想要征服地球,也拿點政見出來吧?那個「征服」二字是一個空的代名詞,沒人知道征服了要幹嘛,但那說真的,也不重要,敵人是用來打倒的,地球是用來保護的,這些少女少男漫畫裡流傳的鐵則,很難推翻。

雖然類型有點不同,但岩岡壽枝的漫畫《土星公寓》,同樣也是由一群「熱愛地球」的人們所組成的,奇異的是,這群人根本不是住在地球上,而是住在所謂「土星的環帶」──距離地表35,000公尺的環狀建築物裡,彷彿親密的伸出雙手,又不敢碰觸的環抱住地球。




在漫畫設定的時空背景下,地球成為環境保留區,無特殊許可不得前往。而環狀建築物分為上中下三層,分別接受不同角度的陽光和灰塵,於是清潔工人們得穿上厚重的防護衣,漂浮在太空中,以相當樸拙的方式一塊一塊將玻璃擦拭乾淨……故事雖帶著科幻色彩,卻忠實的傳達出人心的渴望,這些住在「土星公寓」裡的人類,被建築物給嚴密的保護,受了限制的生存型態,是我們無可避免的未來。但漫畫的重點,卻放在那份「渴望」上──人們透過公寓裡那一大片霧濛濛的玻璃往下俯視,人類曾經居住過的那個星球,如今已成為遙遠的風景。

有人這麼說:「真想親眼看看地球是甚麼樣子的呢。」



這句話在漫畫裡,以各種不同的形式被說出來,一對貧窮小情侶,把結婚積蓄全拿來僱人擦玻璃,只因希望能把「看見地球」當成兩人的結婚賀禮;少年阿滿的爸爸是資深的擦玻璃工人,卻在一場意外中失足掉落,聽到這個消息的阿滿,心裡想的卻是「老爸一定是太想看看地球的模樣了……」

個性冷淡的他,毫無選擇的拾起工具,也踏上了擦玻璃工人之路。這種「子承父業」的橋段在許多漫畫裡都不難見到,但多是帶著熱血情緒;而少年阿滿,卻是有點無可不可的接受了自己的命運。這很好,畢竟我們不需要再多一個熱血或戀父的笨蛋,而是略帶猶疑的,朝長大的路邁進。這漫畫最好看的地方,便是那些工會裡的大哥大叔們,如何以一種粗魯卻溫暖的方式,接納失去父親的阿滿,也讓他接納自己;不是因為你是「誰誰誰」的兒子,不是因為他出了意外所以我們得照顧你。這裡的男人們心沒那麼細,你父親是無法取代的,但別忘了,「你也是。」


一個個看似連貫又各自獨立的故事,就在這樣緩慢純淨的基調裡展開,搭配岩岡壽枝的可愛畫風,每個人物都擁有圓鼓鼓的臉蛋,像被寒風凍傷似的腮幫子,他們不是科幻電影裡,拯救地球或對抗外星人的強者,在這個渺小的「未來」裡,他們只是,想把那片玻璃擦乾淨一點,讓熱愛地球的人們可以看得更清楚一點,這看似生活的撫慰,實為創作的隱喻。





作家莫泊桑說,站在巴黎鐵塔上最好的一件事,就是看不見巴黎鐵塔。實在是非常傲嬌的一句話啊,或許我們可以反過來說,看不見地球的時候,就是我們最想念它的時候。那股熱愛來自於失去,那麼這部略帶感傷與科幻感的漫畫,是從未來寄出的一封信,收件人:親愛的地球。


Right Place



什麼地方才是對的地方。



願意忍受的孤獨



或許可以這樣說,漫畫家宇仁田由美的作品《白兔玩偶》是部充滿「誤差」的漫畫;時間的誤差、愛的誤差、家庭的誤差以及──孤獨的誤差,相較於一般充滿許多「巧合」的少女戀愛漫畫,《白兔玩偶》的誤差值飆高的程度,簡直到了一種要讓人替他們嘆息的地步。漫畫中的男主角, 30歲的單身男子大吉,在陰錯陽差下收養了年僅 6歲的小凜,兩人同住一個屋簷下,彷若父女似的生活在一起,大吉的耿直和小凜的早熟,組成了這幅「新家庭」的風景。
 
他們雖是非「直系血緣」的關係,但當傳統的家族體系崩壞,身為「爺爺私生女」的小凜地位尷尬,生母也不知去向,她的存在甚至是家族裡一個「羞恥的印記」時,也為有人發自內心的「本能情感」得以出手相救。家庭的功能之一,是讓人人都有一個自己的位置;妳是誰的女兒、妻子、母親…從個體到群體,以血液蛛絲似的貫通相連,難以打破的親屬結界。這是(同類的)包容,也是(異類的)排斥,無法被安插在家族體系內的小凜,注定得活在邊緣。


而大吉,對小凜的「拯救」也不是浪漫的,而是一種自我的「犧牲」。漫畫前半部彷彿在演一齣「新好爸爸的養成守則」;大吉為了照顧小凜不得不日夜奔波,連工作的升遷也放棄,只為了能早早下班回家陪小凜,連愛情的追求,也是以「這對象適合小凜嗎?」為優先。看似描繪小凜的成長,但在這份關係中成長最大的卻是身為成年人的大吉,他從一個散漫的男人,慢慢蛻變為「真正」的父親。宇仁田由美的畫風樸實,線條簡單粗糙,但從磨合到陪伴,兩人營造出的「日常的治癒感」,仍融化了眾多讀者的心。

成為父親是大吉的選擇,讓他的人生在 30歲這一年出現了「誤差」,不再走在正常的人生道路上。但小凜呢?時間並非凝固不動,漫畫後半部描繪了步入青春期的小凜,成長為少女後的心境轉變,她不愛交際、朋友極少,生活圈極為狹窄,放學後就去市場買菜後回家作飯,早上叫已經 40歲的大吉起床吃早餐,「因為你以前也是這麼作的啊。」相對於大吉,小凜的「誤差」早在 6歲那年就已經出現了,向來早熟倔強的她,注定無法和其他人一樣活得輕鬆自在,她的世界就是大吉,無論是逐漸老去的大吉,腰扭到的大吉,可能開始散發老人味的大吉……在選填大學志願時,成績優秀的小凜選了幼保科,因為她想照顧大吉,一輩子。
 
是的,這便是這部被譽為「療癒系名作」的最大爭議之處了,情同父女的兩人,那份「親情」可以轉變為「愛情」嗎?這固然有道德上的疑慮,但或許正是小凜給予大吉的回應──在他毫無保留的為年幼的她付出未來,單純的想著「我要陪她長大」的心情,小凜接收到了。兩人之間的年齡「誤差」難以更改,於是她踏入時間之河,逆流而上,決心要陪他走完「往後的人生」。


我們或許要問,這對相差 20幾歲的「男女」如果真結為連理,勢必要面對其中一人提早逝去的孤獨,「這對小凜來說好嗎?」這是大吉的猶豫與害怕,但對小凜來說,所謂的「好」不作他想,就是和大吉在一起。帶點迷惘、有著不安,這樣不完美的「誤差」讓整部《白兔玩偶》變得立體起來,如小凜說:「我想和大吉一起養育我們的孩子,我知道大吉是最適合的人……」什麼是好,什麼是幸福?在「未來」還沒有抵達的那一天,沒有人知道,唯一可握在掌心確認的是,這樣的結局即使孤獨,也是小凜願意忍受的孤獨了。



(刊於中華副刊/少女漫畫的文學之道)

故事的回聲


美國作家舍伍德‧安德森在《小城畸人》裡,以數十則非常短的小說串聯起一個小鎮的故事,穿梭在其中的人們都有點歪斜、困窘和倉皇,他們沒犯什麼大錯,卻制止不了心裡的惡;那惡也不真是惡,只是和性別、信仰或這個世上的「規則」唱了反調,像緊緊抓住卻不時鬆開的衣領,慾望迸了出來,他們只得匆忙離場,但在下一個轉角又會遇上。這是之所以是短篇小說的用意嗎?換了故事也換了角度,上一篇的主角此時成了陪襯,可能是誰的母親、鄰居,暗戀的女孩或鎮上的牧師,他們走出來時已經打理好自己,安靜的走過街口。
  
要我來說,這種如刀刃一般,將多餘的情節刮去,集中描寫單一人物或事件的小說相當奢侈啊,那表示之前(或之後)都還有源源不絕的故事正在發生,舍伍德‧安德森只是截住了一個片段,毫不吝惜的將那些「有可能發生的事」隱藏了,進而引誘讀者去想像。抓住這一點,文學的質地就出來了。




少女漫畫也不例外,入江亞季的漫畫《群青學舍》同樣是好幾個短篇串連而成,以「學校」做為鑰匙,開啟一連串不可思議的故事;場景可能是下課後的無人教室、躲著女學生的老師宿舍;又或是中世紀的大學成立始末、長著尾巴的外國同學、研究所內的媚藥實驗等等,幾乎用一句話就可簡單說明,勾起讀者好奇。那不是侷限在單純定義下的校園故事,而是已經想像力全開,跳躍到好幾個時空裡去了。入江亞季筆下的角色多變,讓《群青學舍》充滿一種獨特的,古靈精怪的趣味性,偶又在不經意的對話裡道出人生哲理,彷彿隨手一伸,就碰到了人心的邊緣。



  
最喜歡的一則短篇:少女撞見了在林子深處挖洞的老師,好奇的問:「這個洞要做什麼?」「埋人啊。」年事已高的老師答得簡單。埋誰?答案不言而喻。一邊是替自己挖墓的遲暮之年,一邊是充滿戀愛遐想的青春年華,是死與生的強烈對比。身為洞穴秘密的發現者,在不斷飄落的樹葉之中,少女盡責將老師掩埋了,老師的坦然和少女的大膽,讓故事呈現一種奇特的氛圍。而整個短篇最特別的就在這後頭──她拍拍手中的泥土,跑去找正在曖昧的男同學,第一句話就是:「我們來生小孩吧!」
  
這句話太可愛,將故事沉重的步調往上拉,死亡的哀傷與沉重,大抵也只有這種少女式的青春足以抵禦了吧!我想起小說《挪威的森林》裡的那句話:「死不是生的對立形式,而是它的一部分。」少女親眼目睹了「人生走到盡頭」的那一幕,那樣安詳的「死」迎面而來,心中冒出的卻是對「生」的嚮往,這一拉一扯,生命的形狀便浮現了。



 入江亞季的畫風純熟,力道十足,慣用連續畫面或讓場景說話,沒有太多的內心戲或情感糾葛,有時連對白也少得可憐,像打到一半的草稿,光靠那些潦草的鉛筆線條就足以激起火花。最棒的文學莫過如此,故事要結束了,我們還在裡頭留戀不去,想像著這個人、那個人,過得好不好?「你好嗎?」「我很好!」是岩井俊二的電影了,忍不住想朝著山谷高聲喊叫,等待故事的回聲,直到我們也成為它的一部分。

(刊於中華副刊/少女漫畫的文學之道)